本朝大行 皇帝皇后初喪,每寺各聲鐘三萬杵。

鐘聲貫耳,讓他從深沉的黑暗中甦醒過來,一瞬間有點恍神,不知今夕何夕。他依稀記得,自己命人鑄了一口大鐘,大鐘上有經文十餘萬字,每敲一次,就表示將十餘萬字的經文唸過一遍……

「我死了嗎?」

他不禁自問,回憶逐漸湧上心頭,記得他是在御駕親征途中嚥氣,迷迷糊糊跟著軍隊回了北京,再醒來的時候,已經在這裡了。

清冷的地宮,空盪的回音,幽微的燭光──雖然這光照不出他的影子,只照出地上幾十具長舌耷拉的女屍,一個個都是上吊殉葬的宮女,這些宮女生前他一個都沒見過,死後自然也不待見,於是緩緩飄了過去,來到另一座棺椁旁。

他環顧四周,發現這裡只有他一個「人」。呆了半晌,想起當初決定遷都北京之初,曾找來風水師選定昌平天壽山為萬年吉地,子子孫孫依山建陵,所以這裡該是天壽山腳,他的陵寢地宮。

所以另一座棺椁躺的該是他的妻子徐皇后吧?還記得他十七歲大婚,她才十五歲,他對她,就像是朱元璋對馬皇后一樣,總有種患難夫妻的親愛之情,可惜她早他十多年過世,芳魂若在,大概也投胎轉世去了。

那他呢?他該何去何從?

「大明文皇帝朱棣何在?」

他猛然回頭,已經好久好久沒人這樣直呼他的名字了,久到他好像都忘了自己是誰,彷彿他的名字就是皇上,皇上就是他……

來者乃是一名手握朱筆、頭戴長腳襆頭的判官,正帶著牛頭馬面穿牆而來。那判官面對他的炯炯目光,夷然無懼,逕從大袖掏出一份卷軸,施施然展開,一字一句讀出他的生平實錄,從年少到成人,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,包括天下人都知曉的,和他自以為天下人都不知曉的,都鉅細靡遺記錄在卷軸中。

一輪念畢,那判官仔細端詳他的長相,末了問道:「可無誤?」

朱棣點頭,他做事向來不喜拖拉,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錯也好對也好,如今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。那判官聞言,手中朱筆往卷上一勾,牛頭馬面隨即一左一右上前挽住他手臂,總算看在生前祭祀豐厚的份上,沒拿腳鐐手銬為難他。

「請跟本官來。」

「往哪裡去?」

「地府。」那判官微微一笑,伸手入懷,掏出一張似是虎符,刻滿小篆陰文的通行令牌予他,「皇家聯誼會。」

⊙⊙⊙

面對不可測的未來,人難免會有不可言說的畏懼,但正由於其不可測,往往又伴隨一絲興奮期待,如同朱棣當年決定起兵清君側時,勝為王,敗則賊寇不如,最終他成了皇帝,原本是皇帝的姪兒朱允炆下落不明。到了如今,面對完全不由自身掌握的未知,他沒有畏懼,也沒有期待。

只是默默聽判官為他解說地府的規矩,何謂「皇家聯誼會」,何謂守選,何謂提調官員,目下有哪些皇帝待在聯誼會等等。

幽暗的雲朵層層疊疊堆積而上,城樓前的金水橋下,非是昔日泛著金光波粼的流水,而是渾濁如死水的泥沼,褐黃淤泥堆疊、擠壓,幾不可察的推移,彷彿一張張猙獰的人臉不甘的吼叫,卻發不出聲音,只能無聲的扯著乾嗓嘶吼,化成一股股濁臭的沼氣蒸騰。

看起來很像臨死前的人臉──朱棣不由得轉開目光。

這裡是地府,地府一切顏色都是黯淡深沈的:天是無盡的灰雲、地是無邊的黃沙,連新生的綠草,都是即將枯萎也似的掙扎求生。唯一鮮豔奪目的顏色,就是血一般的朱紅、赭紅、鮮紅,正殷殷切切地提醒──各位生前在人世享盡榮華富貴的皇帝們,你非身處人世,已屬地府。

地府裡的大明故宮,位於仿南京金陵興建的大明鎮之中,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駕崩後,由於殺孽驚人,早年和蒙古軍、陳友諒、張士誠等交戰,晚年大殺功臣,尤以藍玉案、胡惟庸案為甚。經冥秤衡量功過,由地府十八殿閻王層層批文定讞,循例將這位大明開國皇帝送至地府皇家聯誼會,名為守選,實為長年圈禁。聯誼會歷代成員並按照新一代皇帝入會的慣例,撥了一方近河湖之地興建大明鎮,以供日後明朝皇帝、后妃、公主下地府守選之用。

而朱元璋的四子、朱允炆的四叔朱棣,經歷了靖難之役、遣使出西洋、遷都北京、五次北征蒙古等轟轟烈烈的大事,終於也來到了這裡,準備面對長達數千年的守選刑期。

判官和牛頭馬面直帶著朱棣來到聯誼會南邊的大明鎮,鎮外,已有朱元璋派出的代表,準備「迎接」他心目中不孝不悌不仁不愛的四子。

那人身長八尺有餘,站在金水橋頭,雙手負後,背對他默默觀悉腥紅濁流。朱棣覺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,一時認不出是誰。那人聽得腳步聲,緩緩回首,雙眼凝視朱棣。

「……輝祖?」朱棣喃喃道。

那判官隨即停下腳步,回首吩咐牛頭馬面放開朱棣。朱棣明白這是判官給他幾分薄面,不欲他在故人面前淪作囚犯狀,於是朝他點頭致謝;判官輕輕頷首,順勢退到一旁。

「四殿下,謹奉太祖之命前來迎駕。」

來者大步上前,逕以舊日尊稱稱呼這位昔日皇帝,顯然早得朱元璋授意,朱棣輕哼一聲,也拿他沒有辦法。

此人便是朱棣的內兄,中山王徐達的長子徐輝祖,當年靖難之役,他曾與朱棣兵戎相見,並大敗燕軍,可惜反遭朱棣利用兩人的姻親關係,放出假消息迷惑朝廷一方,使建文帝因猜疑而命他帶兵回京。後來朱棣攻陷南京即位,徐輝祖手握丹書鐵券 ,長跪祠堂不出,朱棣拿他沒法,念在其父徐達乃開國功臣,且他是徐皇后長兄,便將其幽禁在南京私第,直到永樂五年抑鬱而終,其後代世居南京,襲公爵直到明末。

兩人從小熟識,後因各行其是而反目,關係可說亦友亦敵,朱元璋派他來接朱棣回去,也不知有什麼用意,可能是想讓兩人算算舊帳,或是讓徐輝祖念在妹子的情分上照顧照顧這位妹夫,總之在朱棣看來,他老子定是不安好心。

徐輝祖熟視朱棣,像要看看他究竟變成什麼樣子,半晌朝判官道:「范判官,有勞您了。」

「此乃范某分內之事。」

判官朝兩人半揖還禮,隨即遞給朱棣一張畫了兩個大花押的文件,道:「我趙宋太祖十分傾慕閣下北征蒙古之雄才,託下官代為轉告,若您得空,還請前往大宋汴梁城一遊,我大宋太祖太宗必竭盡地主之誼。」接著示意他看手中的文件,果然是由「地府皇家聯誼會」永久會長嬴政,與帝王分會會長趙匡胤共同簽發,證明他乃皇家聯誼會帝王分會的當然成員,會籍終身。

朱棣皺了皺眉,答道:「一定。」

於是那范判官帶著牛頭馬面離去,徐輝祖與朱棣並肩默默而行。說到底,徐輝祖還是頗為瞭解這位皇帝妹夫的,因此不待他開口問,便替他解惑道:「那位判官就是范仲淹,大宋太祖趙匡胤特別請他接你過來,免得你人生地不熟。」

朱棣眉頭一挑,這從未謀面的趙宋太祖帝王分會長倒也窩心,想來愛屋及烏,反過來也一樣:蒙古人滅了他宋朝,他明朝滅了蒙古人的元朝,這位大宋開國皇帝自然對他青眼有加。

「那你呢?」

「我?」徐輝祖笑了笑,帶了幾分自嘲,幾分說不清的五味雜陳,「當年我和儀華一起過來,太祖說增壽 早去了陪秦檜下油鍋,命我留在此等你,老人家還說這裡就像白鷺洲,風光雖好,卻寸步難行,要我和你說說什麼滋味。」

秦淮河畔的白鷺洲,中山王府的東花園,當年徐輝祖就是在此過了五年幽禁生活,朱棣如何不知道?朱元璋殺雞儆猴的居心不言而喻,只差沒法子也弄他下油鍋炸一炸以洩心頭之恨罷了。

朱棣先是冷笑,隨即想起他的結髮妻子,徐輝祖的親妹妹,「儀華她……」

「放心,太祖爺沒有為難她,當年我和她差不多時間下來,沒過幾年,她就去投胎了,是個好人家。」徐輝祖不無感慨地道。

說到這裡,兩人皆無以為繼,於是默默來到大明鎮故宮,穿過午門,沿途走過熟悉不過的奉天殿、華蓋殿、謹身殿等三大殿,朱棣突然想起一件事,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,兩邊太陽穴突突的跳。

「這些宮殿,不會都是從北京燒下來的吧?」

徐輝祖抿了抿唇,盡量婉轉地道:「孝陵這些年燒化的金紙銀紙,都落到雷公電母的口袋了。」

「老頭子……」朱棣咬牙切齒,幾乎想把他老子嚼碎了。

永樂七年,他下令在天壽山興建長陵,十四年在北京動工興建紫禁城,十八年落成,十九年遷都北京,不到一年時間,三大殿驟然遭雷擊大火,幾乎毀於一旦,之後宮內幾乎年年失火,永樂二十年時,連乾清宮、坤寧宮也燒了。地府裡的大明鎮順勢建起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建築,明太祖他老人家住得舒舒服服後,總算還剩一點良心,把朱棣的親信道衍和尚姚廣孝找來監工,在鎮北興建一座親王規格的燕王府,就等朱棣壽終正寢的那一天。

也就是說,年年雷擊失火都是朱元璋在地下主導,總共燒了三大殿、兩大宮,幾乎是半座紫禁城,最讓人惱激的是:這些陰司錢還是他燒給他老子花的!

好不容易走至乾清宮前,徐輝祖停下腳步,面對朱棣,表情有些複雜,說道:「今早我已向太祖拜別,送你進去後,也要往生投胎了。」

朱棣微怔無語,徐輝祖比他長上數歲,兩鬢風霜,看來頗有乃父之風,於是不待朱棣回答,他又道:「本以為不會再見,萬萬沒想到我們還能這樣並肩說話。」

「這算世事難料嗎?」終於輪到他嚐嚐被圈禁的滋味了……這回換朱棣自嘲地笑了,想起得和他老子大眼瞪小眼待在一起幾千年,他就渾身不痛快。

「保重。」

徐輝祖為他們父子倆打開乾清宮門,接著在他們父子倆背後關上門,門才輕輕掩上,一股詭譎的氣氛頓時蔓延開來,十幾個跟著殉葬伺候的婢女太監得知太祖將要跟燕王算舊帳,老早都躲得遠遠的,以免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,被天雷真火燒得魂飛魄散可不是說笑的。

「扣」一聲,朱元璋將蓋杯擱在几上,隱約飄來八寶茶獨有的冰糖甜香。朱棣盯著殿上的老父親,仍是記憶中六七十歲銀絲斑斑的模樣,自己則是不惑之年剛即位的模樣,或許這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,因此一醒來便不知不覺變成這模樣。

「給你殉死的宮人剛入籍地府,我差他們送往你那裡了。」

「多謝父皇費心。」

雖稱「父皇」,朱棣可沒像燕王時一樣屈膝行禮,大馬金刀便在東首坐下。朱元璋深深看他一眼,父子不鹹不淡的閒話幾句家常,好像才三五年沒見,朱棣只不過回京敘職,什麼事都不曾發生。

就在一干奴婢提著的心、吊著的膽正要落下,暗潮逐漸變得洶湧,即便一干宮女太監躲得老遠,仍然聽聞乾清宮裡的唇槍舌劍,青花瓷碎片與紫檀木桌椅乒乒乓乓的碰撞聲,向來死寂的大明鎮,總算有了絲絲「人氣」。

「老頭子!」

「賊小子!」

朱棣不怒反笑,嘴角微扯,哼道:「竊鉤者誅,竊國者諸侯,如今我這『賊』千古留名,也算值得!」

朱元璋出身草莽,一生最恨人家和他跩文,搞什麼影射腹誹。於是父子久別重逢,惺惺作態不到半刻,便「瘌痢乞丐」、「高麗賤種」,以致「老王八」、「龜兒子」等口不擇言的互罵,直如市井無賴潑皮,全無半點皇室儀態。

幾個曉事的,連忙衝去找太祖御封大明首席國師劉伯溫前來勸架,沒想到劉伯溫早早算到此劫,竟不知跑到哪座深山修煉去了,就連在燕王府託詞為馬皇后念經祈福的姚廣孝,也不知溜去哪一座寺那一座廟。父子倆吵了一天一夜,掀舊帳、算新仇,搞得大明鎮天雷轟轟,暴雨如水箭,好不容易吵累了,雨也停了,朱棣不想見到朱元璋的麻子臉,更不願待在鎮北的燕王府,索性應邀跑到汴梁作客,趙匡胤順手拉他去參加大元忽必烈舉辦的草地跑馬比賽,和趙匡胤趙光義兄弟跑馬射箭解悶,氣得朱元璋吹鬍子瞪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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