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想到,才不到一年,他和徐皇后的長子朱高熾也來到地府了。

世事當真難料,朱高熾戰戰兢兢的做了十幾二十年太子,好不容易登上皇位,不到一年便因心疾駕崩,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弟弟志大才疏,才能安穩把皇位傳給其子朱瞻基。

朱高熾個性仁厚溫和,不似其父,倒頗似其伯父,也就是朱元璋的長子、朱棣的長兄朱標。朱元璋在世時便十分喜歡這孫兒,朱高熾虛歲剛滿十五便封他為燕世子。有見父祖不和,朱高熾一肩擔起調停任務,先把朱棣勸回大明鎮燕王府,小心翼翼伺候一陣,又託詞設宴慶賀祖孫三代團聚,三人客客氣氣吃了一頓和頭酒,對外擺出父慈子孝的模樣,盡力維持面和心不和的假象。

朱高熾在位時間不長,無功無過,地府批文下來,不久便可投胎轉世,朱元璋特地拿私庫錢給孫兒捐了個好人家,然他還是留在聯誼會斡旋數年,方才離開。他父子倆冷戰不到幾年,朱棣當年十分寵愛的太孫朱瞻基也來了。只恨他死得太早,幼子朱祁鎮即位,內有宦官王振弄權,外有蒙古餘孽韃靼、瓦剌為患,不久土木堡之變爆發,動搖大明國本,朱元璋和朱棣此時倒連成一氣,一概沒好臉色給這些子子孫孫看。

「你教出來的好兒子!」

大明鎮內暴雨滂沱,不時劈來幾道閃電,伴隨雷聲轟隆,一時亮如白晝,一時暗若黑夜,宛如世界末日。這回不是朱元璋和他兒子朱棣火拼,而是朱棣把朱瞻基這「不肖孫」叫來罰跪痛罵,朱瞻基的兒子:朱祁鎮和朱祁鈺兩兄弟亦跪在紫禁城午門外懺悔,一邊淋雨一邊聆聽朱元璋的教訓,算算已有十天十夜之久。

說來話長,朱祁鎮御駕親征打了個大敗仗後,被瓦剌太師也先請去吃飯喝酒,以為奇貨可居,看看能否向大明朝廷換些好處。不料兵部尚書于謙與孫太后擁立留守京城的皇弟朱祁鈺即位,遙尊朱祁鎮為太上皇,也先一怒之下帶著朱祁鎮攻打北京,反而被于謙打回老家;也先亦非省油的燈,乾脆把朱祁鎮放回北京,隔山觀二虎相鬥,果然朱祁鈺一反當初的謙讓態度,把他皇兄幽禁在東華門外不聞不問,隻字不提還位的事。

直到景泰八年,朱祁鈺病重,太子之位未定,石亨、徐有貞、太監曹吉祥等人發動政變,擁立朱祁鎮復位,朱祁鈺被貶為郕王,不久病死。于謙則以意圖謀逆之莫須有罪名處死,史稱「奪門之變」,朱祁鎮後來又當了七年皇帝才駕崩。

搞了半天,就是兄弟鬩牆。朱元璋朱棣見他們內鬥內行外鬥外行,已經很不高興。朱祁鎮到聯誼會之後,更是天天和朱祁鈺吵,越吵越不像話,直把父皇當年比較疼誰都拿出來吵。朱元璋看在眼裡,暗中把于謙提調上來問話,隨後喚來把兩兄弟至宮中對質,兩人到最後也不必爭了,一起被朱元璋親手拉到午門外罰跪,別說朱瞻基,就連朱棣都不想去救他們兩個饒舌鬼。

「兒臣教子無方,請皇祖父降罪。」朱瞻基跪在燕王府大廳叩頭,兩個兒子弄成如今這般景況,他可說萬般無奈在心頭。

朱棣大概也罵累了,喝了口茶,便聽侍立一旁的姚廣孝說道:「為人臣計與為人主計不同:人臣以攘地殺敵為功,功高遂能脅主;為人主計者,蓋以社稷安穩為重,王振、石亨、徐有貞、曹吉祥皆是貪功之徒,慫恿人主履危犯難,爭求功名,不足以取,唯于謙社稷之臣矣!」

道衍和尚姚廣孝,乃是朱棣花兒孫燒給他的私房錢提調過來陪他說話的親信,先前他被朱元璋送去地藏王廟裡,天天念經替馬皇后祈福,說是重操故業,其實無聊透頂,連帶被姊夫害得下油鍋地獄的徐增壽,也給朱棣使錢買通判官送去投胎,不然炸了又炸,皮膚已經黑得可以去當崑崙奴了。

「照你看來,這是正統不對了?」朱棣淡淡道。

「臣不敢妄議。」

「太傅說的不錯,正統屢屢誤信奸人之言,陷國家於險釁;但若論貪功,景泰貪戀權位,置禮義倫常於不顧,亦不足以為取。」

跪在地上的朱瞻基也說話了,姚廣孝曾是朱瞻基的太傅,兩人感情深厚,於是暗暗交換一個眼色,朱棣揉了揉額頭,半刻道:「你起來吧。」

「謝皇祖父。」

突然梁上滴了滴水在他臉上,朱瞻基一愣,摸摸鼻子,眨了眨眼,朱棣見狀沒好氣道:「你順手去把窗戶關好,別讓雨水滲進來。這棟紙糊的王府,可不比你太祖爺花錢燒下來的楠木三大殿牢靠。」朱瞻基不知道怎麼回答,只好乖乖去關窗,還拿織錦桌布把縫隙塞好,末了取來幾個痰盂接屋頂漏水,就像貧家小兒般。

「老頭子說他倆要跪到什麼時候?」看著朱瞻基忙活,朱棣的心情漸也沒那麼差了,懶洋洋開口問道。

「兩位殿下須在午門前聆訓,至日月同天為止。」姚廣孝恭敬答道。

日月同天亦即大放晴,乃是地府一年難得一見的好天氣,雨這麼個下法,再過一個月也不知會不會停,遑論放晴?

「由他們去吧,人都死了,不過吃點皮肉之苦,淋雨總比下油鍋好,等你們太祖消氣就沒事了。」朱棣說完以手撐額,閉上雙眼,姚廣孝知道他不欲再談,便與朱瞻基告退離開。

雨猶在嘩啦啦地下,鎮南故宮午門前,朱祁鎮朱祁鈺這皇帝兄弟倆,一身白衣赤腳,正長跪懺悔。好不容易朱元璋該罵的都罵完了,但兩人新仇舊恨實在太多,彼此對罵互揭瘡疤,聽得朱元璋暴跳如雷,只得下更大的雨蓋住他們的聲音。

「朱祁鈺,我自問待你不薄,你為何如此待我!」

「朱祁鎮你搞清楚,我當年可不是自願做皇帝,是你這傢伙想學太祖太宗,聽王振的鬼話搞什麼親征,我才被拱上來的!」

「你是怪我活該了?你敢說你沒想過弄死我?」

「你連馬都不曉騎就去打仗,沒給也先弄死算你走運!」

「你說什麼!你活該兒子短命,當不到一年太子就死了!」

「你那兒子畏畏縮縮,把保母當媳婦使,像什麼樣子!」

兩人吵了幾句,半空突然打個悶雷,該是朱元璋的天威所致,兩人頓時閉嘴,鬥雞似的你眼望我眼,憋了一肚子話,半晌又待開口,卻再度被打斷。

「他娘的,你們兄弟話怎麼這麼多!」

馬蹄達達,穿過急箭似的暴雨奔來。兄弟倆同時回頭,但見一個頭戴斗笠,身披蓑衣的大漢,騎著一匹白馬,隨即韁繩一勒,白馬長嘶人立,在他倆身前五尺處急停,騎術之精湛可見一斑。

兩人還未開口,大漢逕摘下斗笠,隨手抖抖水珠,張口罵道:「雨再這樣下,你們鎮上就做水災倒淹來我汴梁城門河啦!不過打了場敗仗,皇帝回來了,京師也保住了,你們倆死了還搞得鬼哭神號算什麼事?我們跟契丹女真蒙古年年打敗仗,每個皇帝不都要去投河自殺了!趙光義最先要拉去浸高粱河!」

「你是誰?跑來我們宮門前做什麼?」朱祁鎮見這人一身武將打扮,冒雨馳馬前來,想是不懷好意,當下擺出長兄君王的威嚴問道。

「我是誰?」那人硬生生把「我是你祖宗」五個字吞回去,免得在人家地盤得罪人家祖宗,於是磨了磨牙齒,勉強按下脾氣,耐心解釋道:「你們爹和爺爺是勸不動也不想勸你們太祖爺,我看你們倆也不是太壞,只是一個被太監奸臣迷昏頭,一個像我弟弟一樣被皇位迷昏頭,老子好心來做中人,你們還狗咬呂洞賓?」

朱祁鎮和朱祁鈺被他的氣勢所懾,一時只懂呆呆看他,臉上猶帶雨水和淚水縱橫交錯的痕跡。

「看什麼看!還敢再哭我就跟你們祖宗說,把你們兄弟送去地府邊疆,跟趙桓趙構兄弟一起拿鋤頭墾荒!」

忽然一道閃電劈落,映在來人面上,照得他是怒髮衝冠,直像要仰天長嘯,餓起來就要吃女真人的肉,渴起來就要喝蒙古人的血,其面目之猙獰,嚇得兩人怔怔無語。但仔細一想,趙桓趙構就是宋欽宗與宋高宗,這人叫他倆像叫狗似的,口氣跟朱元璋一模一樣,其身份不言而喻。

「你、你是趙……趙宋太祖趙匡胤!」朱祁鈺指著那人的臉說道,好歹他比朱祁鎮先來幾年,參加過幾次帝王聚會,且趙匡胤和朱棣交情不錯,認出趙匡胤一點也不奇怪。

「認得我還不開門!老子替你們倆找朱元璋求情來著,你們跪了十天不夠,打算跪十年嗎?」趙匡胤按捺不住脾氣大吼大叫,這雨實在下得太大,少點中氣說話都聽不見。

兄弟倆連忙撐著酸麻的雙腳站起來,一左一右上前,默默替他趙宋太祖開門,執禮甚恭,不然趙匡胤在朱元璋面前提起墾荒的事,照朱元璋的脾性,說不定馬上就把他們兄弟兩丟上馬背,送去跟欽宗高宗作伴。

趙匡胤騎著白馬坦然入城,斗笠下的銀鶩盔微微閃爍。兩人盯著他的背影,想跟進去,沒太祖的吩咐又不敢進去,只得走回原位重又跪下,你眼望我眼。

雨漸漸小了些,城裡隱隱傳來說話聲。兄弟倆這下不敢吵了,伸長耳朵,只差沒貼在門上,聽聽趙匡胤究竟是怎麼說服他們太祖消氣。

「……我朱家家事,不勞煩趙太祖過問。」

「朱老既然叫得我一聲趙太祖,我也不嫌托大,說到打蒙古,咱兩家也算一個鼻孔出氣,您的心事我如何不懂?蒙古人也就算了,那時候他們打遍天下無敵手,咱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;但說到女真人就有氣,明明趙構那小子不是沒機會北伐,偏偏就怕自己老爹大哥回來搶他的皇位,情願給女真人稱臣當龜孫子!比起來,你那兩個孫子總算有種,一個御駕親征,一個死守京城,加上幾個忠臣猛將,總算保住江山。不像我那幾個不成材的姪孫,一個個給豬油蒙了良心,活該去地府邊疆充軍屯田!」

趙匡胤說了一輪,說著說著悲從中來,虎目通紅,倒像找朱元璋吐苦水的,朱元璋安慰幾句,語氣漸趨緩和。朱祁鎮朱祁鈺兄弟頭皮發麻,只希望朱元璋看在趙佶趙構趙桓父子三人比他兄弟倆更沒種、更沒良心的份上,別讓他們去開荒。

或許是趙匡胤的親身經歷「感動」了朱元璋,過了兩天,大明鎮的豪雨總算停了,朱元璋也不必他兄弟倆跪了,決定讓他們兄弟倆平分生前罪孽,總之一個該守選一千年,另一個也得守一千年,而且必須同住在大明鎮同一個屋簷下培養感情,不得跑回陵寢關起門裝死便算。

趙匡胤對此結果十分滿意,並喚來當年也主張真宗親征契丹的寇準做見證人,盯著兩兄弟不甘不願地在定讞書捺下指印,順便安慰于謙,並讓他和包拯、范仲淹聯合掛名擔保于謙試任地府判官,結局總算皆大歡喜,汴梁城也不怕發水災了。

於情於理,趙匡胤看在朱棣面子幫了大忙,朱棣怎要都得親自登門道謝,就連朱元璋也早早準備一大疊金紙托兒子轉交,於是朱棣等路上積水都退了,便懷揣金紙,手挽兩瓶他安徽老家的迎駕貢酒到汴梁城找他。

大明鎮的河水乃由汴梁城的水渠引水而來,源頭是大漢宮的龍首渠。宋明兩家因為感情好,彼此也沒什麼界碑,總之沿著大明鎮隨便一條河往上游走,走到東水門外,見到丹朱飾漆的虹橋,便知汴梁城到了。

朱棣慢悠悠走過飛架汴河而過的虹橋,橋上不見昔日擺賣的攤販,橋下倒有幾尾肥鯉魚游來游去,不時躍出水面,聊增幾分熱鬧。朱棣先是到集英殿找人,但見趙光義一個人解珍瓏,問他大哥去了哪裡,只說不知道,於是朱棣留下一瓶酒,出集英殿,打算逛一遍汴梁城,找不到人便打道回府。

汴梁正屬盛夏,堤旁柳葉濃綠,條條隨風搖曳,初看甚詩情畫意,看久卻引人昏昏欲眠。忽然一聲水花濺起,朱棣回頭望去,便見樹蔭下有個人蓋著斗笠睡覺,腳邊木樁綁著一根釣竿,水花正是從竿頭的釣餌而起。

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,一手掀開斗笠,一手去扯釣竿,半晌卻扯了個空,只能盯著空空如也的釣鉤咒罵。

「嘖,又給溜走了,這裡的魚怎麼比鬼還精!」

「餌綁得不好,魚自然咬了餌就走,還乖乖等你釣上來嗎?」朱棣涼涼走過來插嘴,接著一屁股坐在漁翁──亦即趙匡胤身邊。

趙匡胤咕噥幾句,撇下釣竿,一見朱棣帶著酒,馬上搶了過來,喜道:「怎敢勞煩燕王殿下親自送酒?你們家的事都解決了?」

「算是吧!這回真得多謝你。」朱棣點點頭,說著把一大包金紙掏出來給他,「這是老頭子給你的謝儀。」

「哎呀大家自己人,怎麼這麼客氣──」說是這麼說,趙匡胤掂掂那包金紙,便喜孜孜地收入袖中,「幫我向你爹問好啊!」

朱棣隨口答應幾聲,左看右看,興之所起,索性拿起趙匡胤拋在一邊的釣竿,從罐裡捻了兩隻蚯蚓,開始教他綁餌釣魚,好歹他是在南京秦淮河邊混大的,論起釣魚划船游水,都比他這北方漢子強多了。

「哪,餌綁好了,釣竿得下在河水迴流之處,這樣餌在水流裡才像活的,魚也容易順著水流游過來……」

「嘖,你那麼厲害就自己釣!咱從前都是撈魚彈鳥,哪有空幹這心機活兒!」趙大自顧在樹蔭喝酒,朱棣也懶得和他計較,自顧下竿綁定之後,便走到他身邊坐下,若有所思。

「很久以前,我記得大哥就是這樣教我釣魚……也忘了是什麼時候,大概是他被封為太子之前吧?」

趙匡胤放下酒壺,默默看他幾眼,撐起下巴,語重心長道:「其實啊,這次我出手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,更不是看在你的份上,而是看在你大哥的份上。」

朱棣愕然回頭,趙匡胤見他如此神情便樂了,滔滔不絕開始念起他的大哥經:「咦,你爹沒同你說嗎?啊哈哈,也對,你大哥死的時候你爹還沒來,大明鎮也還沒蓋起。我想你大哥好歹當了二十五年明朝太子,一朝來到聯誼會,總不能把他送去陪忽必烈烤肉喝羊奶,所以好心當慣大哥的我,就把他接回來住。沒想到朱哥標跟我一見如故,差點就要聯合李建成他們成立大哥義社……啊啊!你們這些弟弟都沒好東西!一個個只會欺負大哥!」

喝多幾口酒,趙匡胤的話也多了起來,嚷了半天,聽得朱棣嘴角抽動,不知該笑還是該罵。雖與父親朱元璋的關係惡劣(從前是腹誹,現在是明刀明槍對罵),朱棣與長兄朱標的感情卻十分和睦,記得當年藍玉在朱標面前說朱棣的壞話,什麼「燕王在國,陰有不臣心」 ,又說他聽聞北平有天子氣,讓朱標小心提防,末了還吩咐別跟朱棣提起自己曾說過這話。結果朱標沒多久便對朱棣提及此事(連最不該說的最後一句也說了),藍玉的悽慘下場雖然是咎由自取,但朱棣也沒少暗中在朱元璋面前補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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