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啊!啊!呀——」


柳飛卿聽得倒抽一口涼氣,腳步幾乎沒跟著重心不穩。


「啊啊!」


這回是另一邊的聲音,但山谷的回音很快讓人分不清先後,轉瞬周圍盡是鳴聲,渺渺裊裊,疑幻疑真。


柳飛卿髮尾仍滴著水,一對眼驚疑不定的逡尋四周,但老者安然自若的樣子,又讓他覺得自己是否大驚小怪。


「這……是有人失足落崖了嗎?」


老者涼涼的瞥他一眼,「虧你適才說什麼『猿猱欲度愁攀援』,怎麼牠們就在你耳邊叫,反倒認不出來了?」


柳飛卿眨眨眼,又思忖半晌,才忽然領會過來。他早聞蜀地山間特產一種全身毛髮似金的金絲猿,其毛皮幾等於關外水貂珍貴;另一種常見於雜耍團的長臂猿,據說修到白眉成精者便通曉人語,跟人一樣懂七情六欲。


但無論是「猿」還「猱」,其共通點就是叫聲極似人聲,不少和柳飛卿一樣的外地人,甚至將牠們的身影誤以為是山間野人作祟,誠惶誠恐的跪地膜拜,惹出不少笑話。


「猿性狡獪,但極嗜酒,每以開封美酒一罈置於山間小路,旁佈陷阱,便可藉機捕捉,西蜀不少獵人皆以此法捉猿剝皮販售。」


「原來,晚輩今日真長見識啦!」柳飛卿不著痕跡的恭維道。


老者伸個懶腰,解下竹筐盤腿而坐。柳飛卿驚懼稍減,揉揉酸疼的腰間,也摸出乾涸的葫蘆,裝些山泉水以備旅途之需。


「既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,而浮游於江湖,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」


老者的聲音從後方傳來,悠悠懶懶。


柳飛卿背脊一震,直到葫蘆裝滿,才不疾不徐的接道:「人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即便殆矣,亦要遂一生之願。」


「好、好。」老者連讚了兩聲好,晶亮的雙目直盯著他,「看你眉目清秀,風塵中不掩逸氣,是個可造之才,索性跟了我學道吧!」


老者的語氣就像約他吃飯喝茶般簡單。


「前輩莫要說笑,我這俗人,腦子裡盡是酒色財氣,要我學道,無疑是對夏蟲語冰矣。」


柳飛卿苦笑道,他雖視錢財為身外物,但還沒清心寡欲到出家學道的地步,至少平康里的姑娘們就第一個不放過他。


「是嗎?那真可惜啊……」


老者像惋惜,又像無可無不可的說道。


「本來老了,收個徒弟交代後事,也可以放心的走了,只是不忍見吾道不繼,埋諸深山,才懸宕至今。」


「說到底,前輩您也是『以有涯隨無涯』啊!」


柳飛卿突地接口,這回終於輪到老者一愣,「說的好,說的好,佛家所謂醍醐貫頂不外如是!」


柳飛卿拎著葫蘆坐到老者身旁,指了指竹筐:「前輩採這麼多硃砂,想來猶然不放棄煉丹成仙?」


老者仍撫膝大笑,見柳飛卿說話,才回過頭來,「非也非也,什麼金液、大小還丹,我早就斷了這心思。」


「那是……?」


「欲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,機相灌輸,上具天文,下具地理。」老者搖頭晃腦道。


這是太史公書對秦始皇墓內陳設的一段記載,秦始皇派徐福出海求仙不成,只好捨棄長生的念頭,轉而企圖在九泉下征戰四方,建立另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度。於是他不僅在陵墓廣設泥塑兵馬和青銅刀劍,並以水銀為山川星辰,流遍墓室上下,代表連死後都要納天地於掌間。


而從實際考量來看,水銀久在封閉空間中,蒸騰而出的劇毒蒸汽瀰漫墓室,更有避免敵人宵小壞墓的作用,否則生前樹敵無數的始皇身後也不得心安。


「我孓然一身,煉丹不成,造個皇帝才有資格配享的陵墓閉目等死,也算是個世藝寄託,不虛此生。」


這話,連向來口舌便給的柳飛卿聽了,也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
「此行君必有奇遇。」老者晶亮的眼,轉瞬回復原先的沉鬱光澤,接著伸手從竹筐中掏出個小包。


「今日你我有緣,阿堵物是老朽幾十年來信手塗鴉之作,應能有所助益。若你不願接受,丟了也好,燒了還我也罷,就當是了結老朽的心願吧。」


接著不待柳飛卿應聲,便手結刀印,往他眉心一點。


他頓時不省人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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