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夫人率先開口,然而柳飛卿的雙眼,卻陡然轉向角落的白蓮花,如同指南針被磁力吸引過去。


一團迷濛的白影,隱約現出個人形,正垂首嗅著開了七分的花。


花容丰姿婉約,連夫人也不禁移過視線,但不覺異狀。


「瑞兒說,這缸白蓮是先生和他挑的,是嗎?」


柳飛卿點頭,眨了眨眼睛。


「碧湖的白蓮花……我好些年沒看過了。」


柳飛卿倒不清楚這是否碧湖的白蓮,但顯然碧湖的白蓮對連夫人有非比尋常的深意。


「這事,我該謝謝你。」


「妳該謝謝瑞兒。」


柳飛卿雙眼重望連夫人,連夫人無言以對。


「在瑞兒眼裡,妳既是溫柔慈愛的母親,也是嚴厲督導的父親。」


連夫人扯動嘴角,替他把話接下去,「但如今,我卻讓他失望了是不?一個殘忍的女人,為了錢,不擇手段的折磨一隻畜生。」


「畜生也有情性,妳傷了瑞兒的心,毀棄了他對你的信任。」


「小黑……原本鎖在我房裡密室,每逢我取血之時,才帶著牠脅迫母猿供血,有次途中不慎讓牠脫逃,想不到牠留戀母親,幾年來仍待在施府後山,還與瑞兒相識。」


「猿血便是府上染紅鮮豔不褪的秘技?」


「沒錯,數年前,先夫從西域異人口中聽聞,猿血染紅色鮮牢固,與紅花共用可起相輔相成之效,便往西蜀捕猿一試。當時那幼猿——也就是小黑誤觸陷阱,母猿為了救子,才同陷囹圄。」


「原來如此。」


「很傻吧?即使現下無人質在手,只要一句『汝兒安好』,牠就會平靜下來自願割腕獻血,一點都不懷疑話中真偽。」


「人言為信,猿猴不解世間詭詐也是自然。況且天下父母心,為了孩子,情願犧牲所有。」


「牠是情願相信,就像我,情願相信『他』還活著。」


角落白影有了動靜,手上似乎拈了朵蓮花,緩緩移至兩人身邊,柳飛卿雖覺有異,但一時只懂拿眼瞧「他」。


「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夢嗎?」連夫人幾近慘笑的道:「其實這夢還有後半段,先夫持著蓮花的手是淌著血的,血往花莖流,血色卻漸漸滲上花瓣,直把花瓣染成鮮豔欲滴的紅,他方睜眼望著我。」


「猿血的秘密,除了我,就只有先夫知道。先夫一直極力反對用猿血染布,說有傷陰德,我笑他迂腐,心想再抓一、兩隻金絲猿替換便可,沒想到之後幾次入山,均空手而返,只好拘禁母猿至今。」


柳飛卿嘆口氣,這道理就和集腋成裘一樣,總要殺多少隻狐狸雪貂,以如何殘酷的方法剝去毛皮,才能製成一件狐裘、貂衣。但物越珍稀,人們就越趨之若鶩,律法不能判斷對錯,只能以人性譴責其無道。


「飛雁坊是先夫和妾身的心血,我絕不容許他人沾手覬覦。」連夫人沉聲說,「只有染出最好的紗,方是生存之道。」


「那瑞兒呢?他能接受母親貪財好利,而以稚子威脅母親就範——即使是隻猿猴?」


「別再說了!你有什麼資格?」


「我的確沒資格,但我想施二爺也不願妳……」


「你豈知——」


話未及,柳飛卿卻出了神似的盯著連夫人背後無形之物,口形不自覺吟哦微動,一串詩句跟著從他口中流洩而出:


無一事,堪惆悵,須圓闕


長思憶,莫負少年時節


那彷彿是兩個人的聲音重疊,連夫人的雙唇顫抖著,年輕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,不由自主浮上她的腦海,有她熟悉的音容笑貌,亦有忘也忘不了的……


「譽郎、譽郎……是你嗎?你回來了?」淚水終於奪眶而出,連夫人掩面抽泣,向來冷靜自持的偽裝崩潰。


「奇怪,我剛說了什麼?」柳飛卿腦裡一片渾沌,只覺得才一晃神,連夫人的眼淚便突然決隄。


白影的目光溫柔,卻是朦朧難辨,直望著兩人。


「啊,難道譽……難道你就是施……?」柳飛卿聯繫起白影的存在,頓時脊柱一涼,像被當頭澆了盆冷水,一句話怎麼也說不完整。


白影沒有回話,此回,白色的蓮花在他手中仍是純淨的白。


「譽郎,你教教我,教我該怎麼辦……」連夫人的指間滲出點點淚水,突地,她放下手,緊抓上柳飛卿的衣袖。


「柳先生,是你吧?是你做法招魂……你知道譽郎在哪裡?」


「不,不是我。」


那是心而致境,境而引神魂自至。


「夫人,其實妳早就明白了吧?」柳飛卿喃喃道,也不期盼有人回應,「為什麼總要蒙住雙眼,拿起盾,舉著劍,盲目對待身邊所有的人?」


連夫人雙手一鬆,腕上玉鐲「扣」一聲敲在雲石桌面。


虛幻的白蓮擱在她面前,渺如輕煙通透。


背後蒼白哀傷的臉,浮出一絲幾不可見的笑容,而後轉身,漸漸消逝在窗紙灑過的夕陽下,僅留一室花香。


柳飛卿目光瞥向水缸上的蓮花,不知不覺,那花已是盈然盛開時。


「夫人還記得那佛偈?不必形於色,不必形於丹青筆墨,那盛開的花朵早已直指妳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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