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夏大德元年,金天會十三年,西遼康國二年,南宋紹興五年,西元1135年
時光倒流回一百多年前,地府皇家聯誼會,趙宋東京汴梁城下,河水隱泛絲絲血光,漩渦處處,全無平日悠然清麗的嫵媚。城門虹橋上,其開國太祖太宗正危立橋頭,衣袂獵獵,神情嚴肅,似在等待什麼。
靖康之變,徽欽二宗遭金人擄去,無數公主、妃嬪、親王、臣民隨之同往,昔日金枝玉葉、王孫貴冑盡數塵埋,淪為娼婦奴僕,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。十年後,宋徽宗趙佶病死於五國城,遺體按照金人習俗火焚,俟「焦爛及半,復以水滅」末「以木杖貫其屍,曳棄坑中」,後來高宗生母韋妃扶棺歸宋,棺椁裡不過也就一根朽木——這卻是後話了。
漸漸,腳鐐手銬的拖行聲響起,喀啦喀啦滑過石板橋面,由遠至近,慢慢來到城門之前,最後停下,城內外頓成死一般的靜寂。
帶領趙佶這位亡國罪人者,無可例外是位地府判官,但這位判官生前亦是趙宋臣子,朝他太祖太宗一揖後,便至橋側拱手侍立,但他瞥向趙佶的目光,卻是冷冽如冰霜,與其黝黑面色大異其趣,看得趙佶不禁縮了一縮。
「希仁,辛苦你了。」趙光義朝身邊那位黑面判官,亦即包拯說道。
「微臣不敢當。」
這時候的趙佶,已非昔日時有閒情逸致,不時題畫作詩,走馬看花逛青樓瓦舍的太平天子,經歷十年俘虜生活,他早已學會看人臉色,於是看了看包拯,再看了看趙光義,又看看趙匡胤,最後抬頭望向城頭高懸的「汴梁城」三字,突然瞪大雙眼,以不可置信的口吻道:「這裡是汴梁?我……我回到東京了嗎?」
三人不言不語看著他,看他涕淚縱橫不能自己,倏地雙膝一軟,下跪哭訴道:「這是夢吧?這是夢對不對?我記得我死了啊?那二位是閻王爺囉?閻王爺……那金人殘忍無道,視我大宋子民如豬如狗,姦淫我婦女,屠戮我士兵,大好中原淪作他牧牛放羊之地……」
他不開口還好,一開口便換來個響亮耳光,打得他三尺冠冕從橋上飛到橋下,隨水載浮載沉,趙佶一愣,摸摸涼颼颼的頭,嚅囁半晌,未及開口,他太祖趙匡胤便劈頭罵道:「做你的媽春秋大夢,你還記得我大宋子民身陷水深火熱嗎?想見閻王投胎?再等五千年吧!」
「你不是閻王……那你是……」
「什麼你你我我的沒大沒小。」趙匡胤啐了口痰,雙眼微瞇,步步逼近趙佶,最後一張國字臉在趙佶面前三尺前,先手指身後的胞弟趙光義,再指自己道:「他是你老子的老子的老子爺,我和你這老子爺是同個老子生的,你說我是誰?」
「二位官家是我趙宋太祖太宗。」
眼看趙佶被一串老子弄得頭暈眼花,包拯袖手旁觀好一陣子,終於淡淡開口,看他的樣子,恐怕也是看不慣趙佶的所作所為,一路上才沒和這位末代官家解釋,便逕把他帶到太祖太宗面前挨打,只差沒搬出龍頭鍘伺候。
「太祖……太宗……?」
趙佶哪時見過這麼粗魯不文的官家,就是在他眼中茹毛飲血的金人,對他總也維持幾分虛偽客氣——即便背後淫他妻女笑呵呵,他也能假裝聽不見。
「去你媽的『天下一人』 ,我看你是『天下第一蠢人』,我趙家怎會出你這賤種?你是你媽生你的時候難產,搞得你腦袋進羊水,還是給人掉包成了頭豬?居然怕死怕的拿老婆女兒當金銀珠寶送人糟蹋,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?居然想得出這比割地稱臣投降還沒骨氣的法子!」
趙匡胤見他的懦弱模樣,不但不可憐,怒火反倒熊熊攻心,隨即飽之以老拳,嚇得趙佶抱著橋墩不放,哀叫不休。
「救命啊!」
「死了還要誰救命?你叫啊,這裡是我的地盤,叫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!」
趙匡胤罵的興起,一下掌嘴,一下打頭,一下食指如劍,死命狠戳趙佶的太陽穴,彷彿要把他的腦袋鑽穿一個洞,看看裡頭究竟是裝水抑或實草,若非他是自家人,恐怕賊廝鳥、龜孫子都要罵出口了。
包拯盯著大官家教訓子孫,毫無勸架的意思;二官家趙光義只顧深深吸氣、重重吐氣,看來亦在壓抑怒意,否則也不會任由胞兄出手代為教訓他子孫。前者看了半天,輕捻長鬚,默默從袖中掏出一卷物事呈上,後者瞟了一眼,知是地府檔案卷宗,便無聲無息接下,展開觀悉。
地府卷宗不同於史官寫史,記事毫無避諱曲筆回護之處,事事條列一清二楚,死了多少人、積了多少陰騭,任你如何砌詞也狡辯不過。否則判官也不能從此計算王侯將相們的功過。那卷宗原是地府公物,寫明靖康之變的始末,就連猶在人世的趙構、秦檜等人的作為也記錄在案。
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趙光義,見了卷宗,亦是氣得青筋亂跳,等趙匡胤打得告一段落,便把卷宗一把塞到他懷裡,冷冷道:「你打夠了嗎?」
「還不夠!」
趙匡胤瞄了兩眼,便將卷宗扔在地上,繼續馬不停蹄的打罵:「帝姬、王妃一人抵金一千錠,宗姬一人抵金五百錠,族姬一人抵金二百錠 ——你不丟臉我都覺得丟臉,虧你還有臉回來見我!怎不乾脆投奈何橋自盡算了!」
「太祖太宗饒命啊!」
雖然不記得眼前這兩位太祖太宗跟畫像長得是否相似,但包拯那張招牌黑月亮臉,卻已讓他信了五成,想不到自己死後當真成了無顏見祖宗的昏君……趙佶不由一陣感傷,可惜求饒已然太遲,趙匡胤越罵越不解氣,忿忿一拳往他臉上打去,打得他滿臉是血,踉蹌兩步被自家的腳鐐絆倒,摔在橋上,果然是打落牙齒和血吞,沒臉見人了。
「別打了。」趙光義突然從後抓住他胞兄的手臂。
「怎麼?你的孫子我不能打啊?再多事我連你一起打!」
趙匡胤臉紅脖子粗的轉頭喝問,想不到卻見趙光義另一手早已撩起寬袖,握住一根滿布荊棘的藤條,揮舞的咻咻有聲。
「換我打。」
趙大一愕,眼見趙二手上確是老母杜太后從小拿來教訓他兄弟的「家法」,捏捏拳頭,便暫時放過趙佶,不甘不願讓出個空位給他教訓孫子。
「這是昭憲太后 留下的『家法』,遺命以之教訓子孫,你願聽教聽話嗎?」
趙光義陰惻惻問道,趙佶盯著「家法」半晌,終於記起昭憲太后是何方神聖,於是伏地大哭,口中淒淒切切的嚷道:「趙佶無顏見我太廟昭穆,我對不起列祖列宗、先賢先烈啊!」
「囉囉嗦嗦,還不快抽死他!」趙匡胤口不擇言的罵道。
「父皇——」
趙匡胤怒指趙佶,趙光義正要痛下毒手,幾個嬌小弱女卻宛如強盜劫法場大喊「刀下留人」,拎著裙擺不顧儀態從汴梁城中奔出,邊跑邊哭喊,其態勢連包拯都不敢阻攔絲毫。
「唉,又來了……」趙匡胤一拍額頭,露出沒辦法的樣子,趙光義也無奈放下家法,任由她們抱住她們的父皇痛哭失聲。
這幾位早死早從金兵蹂躪中解脫的宋末公主帝姬,死後住在汴梁城輪候投胎,一聞父皇入地府,忙不迭三步併兩步趕來,總算暫時得救父皇免於皮肉之痛。
「妳們成天哭,眼淚都哭不完的嗎?」
趙匡胤吼了幾句,總算沒像罵趙佶那般兇惡。帝姬們沒別的長處,平日不是哭哭啼啼,就是唉聲嘆氣,趙匡胤向來對她們憐而遠之,免得耳朵受罪;趙光義也拿她們沒法,總不能真拿家法往這些苦命帝姬身上招呼,畢竟她們這一生已被帶累的悽慘難熬,往後還不知怎麼過。
「父皇對不起妳們,是父皇對不起妳們!」
「不!是那可恨的金狗毀我家國!」
「嗚嗚嗚……」
眼見父女幾人哭成一團,大演催淚苦情劇,趙光義只能將家法交給包拯,吩咐道:「待會哭完,國老你讓官家端著家法跪祠堂,沒我的命令不許出祠堂一步。」
「是。」
包拯雙手接過藤條,趙匡胤聞言拂袖而去,不忘道:「趙光義你跟我來,我有話同你說!」
匡砰!
國有大變,汴梁城這些日子想必是不大安寧,聯誼會其他異姓帝王本也懷著同情(或看好戲)的心理,畢竟大家都是過來人。想不到如今多了個趙佶,打了哭,不打更哭,和他幾個女兒成天哭,鎮日哭,惹得趙家兄弟心煩氣躁,搞得汴梁不是哭聲震天,就是兄弟鬩牆打得乒乒乓乓,活似共工撞山晃個沒完,寇準、包拯、范仲淹等判官已輪流勸架幾次,卻毫無和解的趨勢,皇家聯誼會只好發起自救措施,免得噪音擾人清夢。
「去他娘的,隔壁趙家又打起來啦!怎麼開國皇帝這麼愛打架,後代子孫就沒個曉打仗的?」
大唐園太極宮中,李淵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竇皇后的膝上,給她的纖纖玉手掏耳朵,想不到突來一陣地龍翻身,一挖子險些挖穿他耳膜,要不是竇后手快,李淵就成了重聽殘疾糟老頭了。
話說李淵竇皇后這對夫妻,幾百年來自有他們的相處之道,只要竇皇后在地府守選,太極宮裡就沒有別的女人(角落若給竇后撿著幾根頭髮,李淵就慘了,竇后光看頭髮粗細色澤就知不是自己的),當然竇后走後又是另一回事。
「你說話小心點,杜家阿姊過一陣就要回來看她兒孫,別在人家面前嘴快,惹人家傷心。」
「我是罵兒子又不是罵他娘親,他娘的,這兩兄弟究竟要打到什麼時候?上次哭喪半月我都沒說話了,這次兄弟打了整月還不消停?」李淵顛三倒四罵罵咧咧,可見噪音的確有把他逼瘋的趨勢。
轟隆隆!
話未畢,太極宮隨之震了幾震,竇皇后放下耳挖子,拿起粉撲沾了些滑石粉在死鬼丈夫頸邊掃了幾下,嘆道:「再忍一陣子吧,想當初大郎四郎見二郎那小渾球滾回來的時候,不也鬧了好一陣子?」
雖說論出生年份,竇后年紀遠長於杜太后,但因杜太后薨逝時的年紀較長,且十分具有大姐大的風範(趙大便是得其真傳),就連好強的竇后也甘拜下風,於是兩人成立孟母教子研習社(簡稱孽子社)之後,便由杜太后擔任社長,竇后擔任副社長,平日專事宣揚孝道,以感化一干幹出悖倫惡行的孽子孽孫。但趙大是出了名的武功高強,就算今天賣她竇后面子,難保明日翻臉不認人,除非他親娘回來,可李淵等苦主恐怕忍不到那時候了。
提起李世民這孽子,李淵又是一肚子氣,咕噥幾句太極宮偷工減料不堪震災摧殘之類的渾話後,突然想起一件事。
「前幾天帝王分會提了個臨時動議,好像是公推二郎去趙宋作和事佬。」
「通過了嗎?」
「老流氓帶頭,說是二郎『感同身受』,一定不負眾望,便聯合劉徹劉秀還有我跟隆基通過了。」
「那還等什麼?」
夫婦倆對視一眼,十分有默契的同聲大喊:「李二你這不孝不悌不仁不愛的小混球!」
夫妻同心,其利斷金,這玉律無論在地上地下皆通行無阻,只聞雷聲乍起,伴隨罵聲從太極宮傳到李世民所在的凌煙閣,響徹大唐園方圓十里。
「前幾天帝王分會不是公推你去作調人嗎?你給你老子裝死?」
「還不快去隔壁勸架?是要老娘也拿家法打你一餐飽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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